1
安可的脚一踏上小城的土地,眼睛里就是满街的栾树。时值仲秋,枝繁叶茂的栾树上缀满了红色的小灯笼,像落在绿叶上的一片红霞,很有秋天的韵致。可安可觉得它们像一片燃烧的火焰,齐刷刷地朝自己劈面扑过来,仿佛要把她烧个粉身碎骨。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身,似乎这样就可以避开,却不料重心不稳,猝不及防跌坐在下车门的踏板上。有人痛叫了起来,好像是压了后面人的脚,她赶紧狼狈地站起来,转身忙不迭地说对不起。
安可提着沉重的行李上了一辆出租车,往郊外走,那是家的方向。有几年没有回家了?她从没刻意算过,却清楚地知道是十年!心里有一个地方,像树一样刻着年轮!她朝车窗外望去,想看看家乡的变化,虽然不愿回来,可家乡总是让游子很牵挂的地方。车窗外依然是栾树,一片红灯笼果灼伤了安可的眼睛,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。为什么?为什么到处是这该死的栾树?安可在心里狠狠地咒骂。
安可问司机:“师傅,这些栾树都是什么时候种的?”司机不看她,眼睛盯着前面,一脸疑惑地问:“栾树?什么栾树?”安可说:“就是路边的这些行道树啊!”司机恍然大悟,说:“这树叫栾树呀?我们都叫它摇钱树。种了五六年了。姑娘,听你口音是本地人,出去多年没回来过吧!回家好啊,这几年家乡变化很大的,一定要好好看看!”
安可胡乱地点头,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,只记起自己小的时候,村子里也有一棵栾树,很高很大,比旁边的房子高好多。那时候,妈妈也告诉她,那是一棵摇钱树。后来自己在网上查了,说它的学名其实叫栾树。就像人一样,有学名,还有小名。安可的小名叫思思。
安可回家没有告诉家里人,就像当年离开一样。很初离家的那一年,她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,报个平安,让爸妈放心。那时候没有手机,她不打电话回家,家里人根本就联系不上她。那一年她经历了怎样的苦难,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,她也不想让他们知道,有些苦有些痛,这些年来像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心头。
昨晚在火车上,安可做了一个梦,梦里有一棵高高的栾树,她扎着两个小辫站在栾树下,满树的红灯笼果在风里摇呀摇,飘飘悠悠地往下坠,她满心欢喜仰着头伸着双臂,想拥抱这些飞舞的精灵。突然,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黑色的老鹰,抓了她就走。她拼命挣扎,想叫也叫不出,她害怕极了,只知道流眼泪。在很高很高的地方,老鹰爪子一松,她的身体直往下坠,眼看就要碰到岩石了,她吓得大叫一声,终于叫出声来了!叫声把睡梦中的人吵醒了,她也醒了,是被推醒的,枕上已经湿了一大片。
有多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?童年里有一段时间天天做这个可怕的梦,离开家的*一年也常常做这个讨厌的梦,回家的路上为什么还做这个梦?真的是梦魇啊,思想稍一松懈就会在睡着的时候来纠缠,那只黑色的老鹰为什么总要在梦里出现?
2
正想着,车停了,司机说到了。安可坐着没动,不敢下车。以前学贺知章的《回乡偶书》,不明白为什么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,现在终于亲身体会到了。十年的光阴,究竟会有多少改变?十年的光阴,究竟苍老了谁?这漫长的十年,亲人间能生出多少生疏,多少隔阂!自己固执的十年不回家,怕是早就伤透了爸妈的心,哥嫂对她嫌隙早生,从未对她的回归显出期盼,哪怕在电话里也没有,一次也没有!
安可还在犹豫,司机开始催促了:“已经到了,你怎么还不下车?我还要回去跑生意呢!”安可没有应声。司机又说道,“不管你原来为什么走,现在回来了家里人肯定高兴,不会怪你的,快下去吧!”
司机这样说,安可还有什么理由赖在车上呢?站在村口,安可还是有些激动的,毕竟离开了十年。仔细看看,却发现村子并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。村头那口曾经清澈见底的池塘,什么时候蔓生满池杂草?池边曾经依依的垂柳,什么时候被刚直的白杨取代?那曾经的稻场,什么时候堆满了臭气熏天的垃圾?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年的安可,无论是眼睛还是鼻子还是心情,都无法适应这种脏乱,提着行李快步往家走。
一路走来,竟没碰到什么人,村子里安静极了,连狗吠声都没有听到,只有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滚过的声音。桃树从屋角闪出来,狭长的叶泛着红,正是秋天的颜色,凝在树干上的桃油,粘了些细小的灰粒碎叶,像脏了的泡沫;柿子树高出院子很多,零落稀疏的叶间,高高低低地挂满了黄灯笼;有一截水泥路伸到了大桑树底下,上面竟然有青青的苔痕。
家,还是她离开时的两层小楼房,除了白色暗花的墙面砖失去了釉质以外,并没有多大的变化。门口的那棵樟树高大了许多,树梢都超过楼顶了;银杏树倒是看不出多大变化,像擅长保养的女人,岁月无痕;娥眉豆缠了一树,开了满树紫花,显出妖娆的姿态;南瓜藤葳蕤地爬了一地,绿的黄的南瓜随意地卧在地上,很舒适的样子;几只黄褐色的母鸡在树下悠闲地走来走去,很自在很随意。
十年一梦,这一切跟安可记忆中一样!
安可推了推门,门锁着。这个时候应该是去了田里吧,大概是摘棉花去了。她不想去田里找人,多年离开土地,已经完全陌生了。她从旅行箱里翻出一本杂志,垫在门口的台阶上,双手托腮端坐其上,想自己的心事。
那件事会是真的吗?网络上说得有鼻子有眼,真名实姓都有,应该不会有假。不知道村里人是否有所耳闻?杨江波啊杨江波,你为什么要犯这样的糊涂呢?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为什么要做这种为人不耻的事呢?这是要遭千人唾弃万人骂的丑事啊!你怎么就能做得出来呢?你怎么这么傻!
一个人影从面前晃过,真的是晃过,像皮影。安可定睛看时,却是杨江波的爸爸,想喊“杨叔”,却张了张嘴没喊出声。杨叔满头白发,佝偻着腰,低着头,根本就没有看见坐在门前台阶上的安可。安可眼里漫上来一层雾气,杨叔健谈爽朗的形象从记忆库里跳了出来,跟眼前这个苍老无力的老头怎么都对不上号。
3
安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,决定去田里看看。
穿过几排房子,眼前豁然开朗,大块的稻田铺陈在面前,泛着微黄的的稻穗像等待检阅的部队整齐地立在阳光下,田埂上的嫩草毛茸茸的,几朵细小的白花安静地开着,一股熟悉的清爽气息迎面扑来。这气息,像打开记忆阀门的钥匙,把安可存在记忆里的东西释放出来了。
也是这样的天气吧,阳光很好,温暖而不焦躁,杨江波和安可并排坐在校园的草地上。头顶是高远辽阔的蓝天,身下是泛黄的天然草坪,身边有叶子微黄的树,偶尔有风吹过,三两片树叶姿态优美地在空中游荡,有低年级的孩子奔跑着追逐它们,发出清脆而尽情的笑声,多么单纯的快乐!就是在那个时候吧,两人决定结婚,计划着生一个可爱的孩子,让他在草地上打滚追逐风中黄蝴蝶般的落叶。可是,计划没有变化快,一切终究没有成为现实!
安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,仿佛要把关于杨江波的记忆甩掉。
安可睁大眼睛向远处望,越过稻田就看见了自家的旱地,有人影在里面晃动。虽然说离开了十年,可一走进田野,感觉就像从来没离开过。这些土地一点没变,就像安睡在安可记忆深处的某些东西,一直都在!
走在稻田间的小径上,有绿色的蚱蜢被惊起,展着红色的纱翅,苍惶地飞窜。路边的水沟里,水很清很浅,有很小的鱼在游弋,很悠闲的样子。安可一时童心大发,捡了一块小土片扔进水里,惊得鱼儿四散逃窜,左冲右突却总在这块小小的水面里。安可突然觉得自己跟这鱼儿和蚱蜢很像,生活得好好的,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硬生生打断。不同的是,意外过后,鱼儿和蚱蜢还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,而自己却不能。伤虽然不是致命的,却差点要了她的命!
安可在田埂上坐下来,有一丝凉气渗进身体里,这是土地的温度。以前,杨江波每回都会给她垫上一本书什么的,现在还有谁为她垫书呢?
棉花田越来越近,安可竟然忐忑起来。那两个在一片雪白里晃动的人会怎么对她呢?她不知道!她觉得这十年自己伤透了他们的心,他们会原谅自己吗?
当安可快要到达棉花田的时候,妈妈发现了她。妈妈愣了几十秒钟,手中拿着棉花袋,大声地喊:“思思,是思思回来了!”眼泪像决堤的水奔涌而出。听到喊声,爸爸从茂盛的棉花树里直起腰来,转过身,愣愣地看着安可,仿佛不认识她似的。
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往回走,安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十年前,在田里摘棉花回来也是这样的,他们在前自己在后,也没什么话说,跟现在一样。可是安可明显感觉已经不一样了,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。
十年的光阴啊,足以让简单的事变得复杂!
4
吃过晚饭,妈妈说要去跳舞,让安可和她一起去。安可很惊异,问在什么地方。妈妈说在广场。没想到乡村里也流行跳舞了,还有广场。
安可随了妈妈往村后走,渐渐听得见音乐声,是广场舞那种高音频的声音,好像是凤凰传奇的《荷塘月色》。暮色四起,天光逐渐暗下来,歌声竟然和情景很契合。
广场上跳舞的人已经不少,妈妈很快加入了队伍。安可环顾四周,房子全变了样,两层三层的楼房,一幢挨着一幢,一幢比一幢漂亮,她不知道该把广场安置在记忆中村庄的什么位置。
趁着妈妈休息的间隙,安可问:“村子里原来并没有这样的空地啊,谁家愿意把房子拆了?”
妈妈说:“出去十年,你真把家里什么都忘记了。你记不记得,村后原来有一棵高大的摇钱树,旁边不是住了一个叫德清的光棍吗?前几年他死了,瓦房空了,正好村里搞新农村建设要建一个休闲广场,就把他的房子拆了!”
安可一下子懵了,梦里高大的摇钱树和扑向她的老鹰倏忽而至,是那么的清晰。那个破旧的瓦屋,还有瓦屋里的黑暗,也一起穿越时空而来!她想问什么又不敢问,犹豫了半天,等到音乐声再次想起,还是没有问出口。
这里找不到瓦屋一丝一毫的影子,明亮的路灯把黑暗击退了,照得路边的树叶亮闪闪的。如果十年前这里有路灯就好了,安可在心里喟叹,至少杨江波不会是今天的样子!
旁边有健身的人在低声聊天,好像说的是安可。安可假装看跳舞,耳朵却像兔子一样警觉。
“要不是她,江波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,婚都定了,突然就跑去了外地,音信都没有,不会是傍了大款吧?”
“看她那样子,也不像是发了财!我问过蕊蕊她姑姑带什么回来了,她说什么也没带。出去十年都能空手回娘家,肯定混得不怎么样!”
安可承认自己确实混得不怎么样,甚至连个家都没有。但是,不是她没有机会,而是她一直不考虑。
“那她当年为什么要跑?把江波害得这么惨?”
“鬼知道!”
真的只有鬼知道!那个知道的人都做鬼了,除了鬼知道还会有谁知道呢!安可看到路灯背后的暗处里有什么东西在动,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,仿佛那个鬼就藏身在那里,随时都会向她扑来。她想走,可妈妈还在跳舞,她不敢一个人回家,路上会有多少路灯照不到的暗处啊!
一曲终了,妈妈过来了,安可说想回去了,妈妈不肯。安可不想一回来就惹妈妈不开心,只好由了她。静立了一会儿,她还是把刚才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:“德清是怎么死的呢?”
“你问这个干嘛?”妈妈说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,但还是接着往下说,“病死的!死在家里几天都没人知道,发现的时候嘴唇都被老鼠啃了!”
安可觉得胃里一阵抽搐,恶心得想吐,心里却狠狠地说:为什么只啃他的嘴唇?全身都啃了才好!抬起头来,眼光落到路灯下的树上,猛然发现那竟然是一棵栾树!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栽栾树?
5
晚上,安可是一个人睡的,睡得并不好,老做梦。梦里没有了老鹰,却有一个没有嘴唇的人,露着白森森的牙齿,守在一棵挂满了灯笼果的栾树下。安可看见自己往漫天飞舞的灯笼果跑过去,没有嘴唇的人跑过来追她,把她压在身下,白森森的牙齿透着寒气。
安可害怕极了,拼了命的喊叫,又把自己喊醒了。睁开眼,满世界的黑暗,恐惧还在。她侧耳听了听,家里没有动静,强压着害怕,开了灯,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,赶走了恐惧。
这个人为什么变了鬼还要来折磨自己?明明是他毁了自己的一生,为什么死了都不肯放过自己?
安可不想睡,也不敢睡,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看,那是她带回来的《洛丽塔》。《洛丽塔》绝大部分篇幅是死囚亨伯特的自白,叙述了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未成年少女的恋爱故事。安可早就知道这本书,听说曾一度成为禁书,和《金瓶梅》一样。她一直不相信这样的书能讲爱情,应该是情爱吧!前几天看见办公室里的王春梅在看,随口问了句好看吗,哪知王春梅反应强烈,对这本书推崇备至,这倒激起了安可的兴趣,回来的前两天把书拿过来了。
其实安可借书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把书带回老家看,她甚至都没想过要回老家。借书的第二天早上,她一进办公室就听见王春梅喊她:“安可,快来看,这是你家乡的新闻吧,说不定这个人你还认识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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