阜新/韩光
我的高中生活,是在镇中学度过的。从家到学校,要走二十多里的山地,家里买不起自行车,只好住学生宿舍,周五放学才能回趟家。冬天天黑得早,放了学我总是跑着往家赶,只有翻过很后一道山梁时,我才放慢了脚步,因为下了山梁就到家了。
登上这道山梁,我才敢停下来喘口气。当时村里还没用上电灯,冬天夜虽长,但吃罢晚饭各家各户都在黑暗中休息了。村子笼罩在宁静的夜色里,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外,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。这时惟独我家的煤油灯还亮着,就显得格外耀眼。我家也不是天天晚上都点灯的,只有到了周五母亲估计我快回来时才点。在昏黄的灯下,母亲总是一心一意地做着针线活。看到了自家煤油灯的光亮,我才有力量走完余下的路。
听到我的脚步声,母亲就放下针线,疼爱地说,让狼撵了,这么慌?我不答话,一屁股坐在火盆旁烤火。等我喘匀了气,母亲才端出温在锅里的饭菜。饭多半是玉米面饼子,菜里却总要多几块肉片。肉,家里人平时是见不到的,因为我读书,我才有这个特殊的待遇。
我吃饭时,母亲就静静地在一旁看着。当我将很后一滴菜汤喝进嘴里,母亲问,吃饱了吗?吃了那么多咋能吃不饱呢!我打着饱咯,用手背摸摸嘴巴子,心满意足连连点着头。母亲很有成就感地笑了,吃饱了就好,这样学习就有力气了。
如果我没有马上睡觉,母亲就会用近似乞求的声调说,儿子给妈读篇课文吧!这么简单的要求,我咋能不满足呢?我便凑到煤油灯前读起来。有时读新学的课文,有时读自己认为受益较多的课文。我读时,母亲总半张着嘴,十分投入地听着。我读完了,母亲还长长地叹口气,能读书多好啊!
我知道,母亲这会准是想起了她自己的过去,就安慰说,妈,你别叹气,我不是在替你读书吗?母亲先是无可奈何地笑了,尔后又充满期待地说,儿呀,为了娘,你可要用心读啊!这话,我的耳朵早就听出了茧子了。
天下做母亲的哪个不望子成龙呢?可在我们村里还没有谁像母亲这样把学习看得这么重要的。母亲这样,是因为里面有一个她解不开的心结。解放初,姥姥家因为地多成了地主,所有财产成了翻身农民的胜利果实,母亲六七岁时便成了地主崽子。姥爷有些国学根底,先前随意教过母亲一些浅显的古诗,不想这些古诗竟然引起了母亲极大的兴趣,总缠着姥爷学新的古诗。姥爷成了地主后心情不好,一次被缠烦了,没好气地说,等你上了学,老师教得比我还好。
母亲记住了这话,天天盼着上学。上学了,她格外用功,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。可好景不长,后来姥爷得腰腿痛下不了地,姥姥又有胃病干不了活,身为家中老大的母亲只勉强念完小学,就流着泪下到生产队干活了。每当看到同伴上学,母亲心里像刀剜般难受,但懂事的母亲总是将这痛苦深深埋进心里,更加拼命地劳作了……
多年后每当提起这段心酸的往事,母亲脸上就流露出心不甘心不情愿的表情,无奈地跟我讲,老师都说,我这样的成绩将来考大学是没有问题的,为我不能继续上学感到可惜。可家里没有条件,没有办法呀!母亲要出嫁了,姥爷姥姥合计了一番咬着牙对母亲说,这些年为了咱家你当牛作马,结婚了不能屈了你,你想买啥就买啥吧。在农村女儿出嫁是她人生的很大一件事,都想风风光光的。别说父母出手大方,就是不大方的,女儿也要哭着闹着要,直到满足愿望拉倒。伙伴们都给母亲出主意,还预言说,要是将家里给的钱都花光了,肯定是村里出嫁很风光的姑娘了。
母亲却只买了两个被面、两个褥面,再就是买了盏煤油灯。看着母亲买回的嫁妆,伙伴们十二万分地不理解,人家出嫁大包小裹地买,你咋这么抠门?一盏煤油灯值几个钱,啥时买不行?母亲没有言语。倒是姥姥的叹息声好像让她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道理,都默默地走开了。
母亲给我讲起这段往事时,我也对她买煤油灯的举动困惑不解。就问,娘,为啥用煤油当嫁妆呢?听后,母亲有一会儿没说话。在我期待的目光里,母亲才缓缓地说,你姥姥家那么穷,我要是大把大把地花家里的积蓄,他们还怎么过日子呀?煤油灯那都有卖的不假,但把它当嫁妆可就不一样了,要让我的子女在我买的煤油灯下学习。没能把书念完,是我很大的心病,看到你在灯下学习,也就是在替我完成了一桩心事。听了母亲这些话,我一下子对煤油灯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。
当时,一斤煤油也就一角多,可许多人家买不起。我家也不富裕,但煤油却没有断流过。买煤油的钱是母亲从鸡屁股抠出来的,是捡蘑菇换来的。这钱都被母亲专款专用了。每当父亲对此有异议时,母亲就瞪起眼睛大声说,儿子晚上不复习,咋能把书本吃进肚子里,不吃进肚子里咋能有出息?不仅如此,每年过年杀猪,母亲还要用一个小坛子装满腌好的肉,专门留着给我解馋。对此,父亲意见更大,母亲却毫不让步,儿子学习费脑子,不加点营养哪行?还用歪歪理驳父亲,你要是现在念书,咱家整个猪都给你留着。
油灯如豆这句话,在没有经历过困苦生活的人,读它肯定会觉得很有诗意,可真要经常在煤油灯底下学习,却要吃不少苦头。油烟子味难闻不说,鼻子被熏得碳般黑也不说,还十分费眼睛,也呛得眼睛不时流出眼泪。学了一会儿我就偷懒,不是摆弄这个,就是动动那个。在旁做针线活的母亲先是不说什么,等过了一会儿见我还不自觉,不是大声咳嗽几下,就用力拍打炕沿。如果我知趣了便又平静如初,如果仍我行我素,母亲就放下手中的针线,正而巴经地说,你该鼓捣够了吧,还不看书。在母亲的不容置疑的严肃的话语里,我又乖乖地看起书来。
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,我考砸了,在班里排名处在“打狼”边缘。这个打击对我来说是致命的。家里省吃俭用供我念书,本指望我能考上大学,而眼下这成绩无论如何也考不上的,与其这样不如趁早下地干活,还能为家里分担点忧愁。在这个念头支配下,我决定不再念书了。周五放学后,我将全部家当收拾好,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家挪。因为走得慢,走上很后那道山梁时,比往常晚了一个多小时。整个村子早在梦乡里睡熟了,我家不知怎么回事也淹没在黑暗里。看着寂静的村庄,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。
可走到村口时,一个黑影吓了我一跳,还没等我稳住神,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,是儿子吗?我的鼻子酸酸的,眼泪又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了,却没有吱声。母亲肯定从我的举动里揣摩出什么来,也默默跟我回到家。衣服都没脱,我就摸着黑躺下了。母亲却点亮了煤油灯,还拨了拨灯稔子,灯光比平时大了不少,接着母亲从锅里端出了饭菜,半是命令,半是哀求地说,儿子,吃饭吧。见我仍躺着不动,母亲又说,一次考不好,不能说明啥问题,加把劲下次说不准就考好了呢!母亲硬把我推起来,吃吧,妈特意给你炖了块豆腐。我不好再使性子了,如嚼蜡般地勉强吃了几口。
在我准备重新躺下时,母亲又说,娘没听够你前几天念的什么不用劲糟木头都不断,要是你不想睡,还想再听听。我想了想明白了,母亲说的《劝学》这篇课文,“不用劲糟木头都不断”指的是“锲而舍之,朽木不折”。说实在的,当时我真的没有心情读它了,就没有搭腔。我以为我不吭声,母亲也就作罢了,可又听她说道,平时你读课文,娘也听出了不少道理来,娘念了几年书,现在早忘记了,要是娘识文断字的该有多好呀!你再给娘念念吧。
我还是没有满足母亲的请求,又要躺下。不料,母亲用双手托住我的后背,用颤抖的声音说,好儿子,娘求你了,你给娘再读一遍吧。母亲这样固执地要求我做什么还是*一次,我不好再坚持了,尽管一百个不乐意,还是强打着精神读了一遍。读完,母亲说,这回我记住了,“锲而舍之,朽木不折;锲而不舍,金石可镂”。我喜欢这句话。你看娘理解得对不,干什么都要干到底,不能半道撂挑子,那样啥事也干不成。学习就像种庄稼,收成好一年坏一年,如果这年年景不好,来年就不种了?听妈一句劝,忘记这次考试,在假期好好用功,说不定成绩就上来了。更多的道理我说不上来,你读的书多比我明白。望着母亲过早变白的头发和过早苍老的脸,我没有勇气反驳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在寒假里,我几乎没有出过屋,不仅白天学,晚上也加班加点。由于整整一个假期我都在“充电”,下半年果然像母亲说的那样,我的成绩又柳暗花明了。高考时我考上了军校。接到入取通知书那天晚上,母亲破天荒地买了四支红蜡烛,把屋子照得亮亮堂堂的。母亲一下子显得年轻了不少,满脸皱都溢着笑。父亲虽然也高兴,但还是埋怨母亲点这么多的蜡烛费钱。母亲白了他一眼,你就心疼钱,儿子考上军校,这是咱家天大的喜事,点这几个蜡烛还觉得不够亮呢。过了一会儿,母亲问我,你考上军校,谁的功劳?我当然知道母亲想听的是啥样的回答,可我偏没那么说,却说,煤油灯呀!母亲瞥瞥嘴又问,那煤油灯是谁的呢?这时,我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。
如今,我老家也跟其他地方一样,家家户户都过上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生活,煤油灯早就成了老“古董”,可每次回老家看望母亲,我都请母亲将那盏被纸包纸裹的煤油灯拿出来,仔细地端详一会儿,这时心里总会生出一股无穷的力量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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