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娘
五娘,村里人都这么叫她。那是按辈分叫的。叫得多了,邻村不同姓的,也跟了这么叫。
五娘的男人是独苗,父母就生下他一个。但男人的堂兄弟多,轮到他时,排行第五。
五娘没有生育。男人还在时,便与她抱养了一个女孩。
女孩是男人家一堂弟的孩子。
那堂弟共育有四男二女,却终是没舍得将个男孩过继给她。只将仅有的两个女孩,给了她一个。
山里人就是这样,男孩看得重,女孩看得轻。
男人还在时,五娘跟男人学会了酿酒。男人走后,五娘便一个人操起这营生。
那时候是集体,粮食紧张,酿酒被视为“浪费”。但五娘没了男人,一个人的日子艰难,也就没有人过问这事。
五娘的家里,摆一溜五、六个坛子,每一个坛子里盛一缸酒坯。一缸酒从出坯到蒸烤(蒸馏),需半个月左右时间。于是每个坛子轮上一次,两、三天便能烤一坯。烤一缸酒,能卖上两、三天。也不必拿到外面去卖,左邻右舍、邻村之间的,时有人上门来买。他们每来时手里拎一个瓶子,打上一壸半壸的。有些是家中来了客人,有些是男人们好上这一口。
我们这儿,向来有酿酒的传统。但那时候正常人家不让酿,五娘便独享了这特权。
每天蒸烤前,五娘便将缸里先挑满水,以备蒸烤时作冷却水。五娘个子不高,挑一担水很费劲。幸亏她家的房子就在村前,离井口近。
房子不高,土砖瓦房。前面是蒸酒的伙房,后面是猪圈。蒸了酒后的酒糟留着养猪。
但村里人都说,那房子风水不好,不传后。所以五娘才没生下个孩子。
五娘家里有两个酒提,竹筒作的,一个大一个小。大的“一壸”,合一斤,可以兑一升大米(合一斤六两)。小的“半壸”,合半斤,兑大米半升(合八两)。酒提的把上钉一铁勾,平常不用时,酒提便挂在盛酒的缸沿上。同时挂在缸沿上的还有一个漏斗。我们这儿又叫“海口”。
来打酒的大多带一个当时医院输完液剩下的空瓶,五百毫升。“海口”插在瓶口上,“一壸”酒倒下去,立即就灌进了瓶子,真是个“海口”。倒完了酒提起瓶子看看,正好在那五百毫升的刻度上。
五娘不但酿酒,偶尔还磨豆腐。豆腐每一锅磨三升黄豆。那榨豆腐的盒子凿有刻度,底板和盖板上都有,而且吻合。那豆腐一榨干,刻度便印在豆腐上。
豆腐用黄豆兑换,一升黄豆兑六“联”豆腐。每“联”豆腐是两个方格,合起来是一个“日”字形状,一个方格被称为“一坨”。
据说,这样兑换是有讲究的,庄稼人磨豆腐,大都是以三升或者四升黄豆为一锅,然后豆腐煮好后倒进一个盒子里,榨干。一盒豆腐是二十四“联”(即划开来为二十四个“日”字形状),如果磨三升黄豆,则每升黄豆为八“联”豆腐,但豆腐较薄。如果磨四升黄豆,则每升黄豆为六“联”豆腐,但豆腐会厚些。而卖的豆腐,磨的是三升黄豆,却当四升的卖,其中便赚一升,只是豆腐要薄了些。但这都是庄稼人默认的,也确认这样很公平。毕竟人家磨豆腐是要花力气的,总不能白磨了卖。
其实,磨豆腐或酿酒,赚头都不是很大,主要靠剩下的酒糟和豆渣养猪。别人家养猪,都缺饲料,下地打猪草又没时间。但五娘仅靠酿酒、打豆腐,每年就能喂两、三头猪。那时候,家中能喂上几头猪的,那便不是一般人家。养猪是那时候庄户人家很好可观的经济收入和来源。
那时候,我们这儿很常连贯起来说的一句话就是:酿酒、喂猪、打豆腐。其似乎,这三样若让人都占了,那人家的家境便一定不错。
五娘酿酒,大多在晚上,白天跟了下地出工,也不耽误生产。而隔三岔五的酒坯醖酿熟了,她便于晚上收工回来时,架上酒蒸蒸烤。一锅酒烤完,别人正好睡着了,她这才跟了睡。第二天一早起来,一缸酒捂在坛子里,有起了早来打酒的,揭了那坛子密封的盖,那酒还热乎着。有时候夜深了磨豆腐,别人都睡着了,她家的磨还在“吱吱嘎嘎”地叫。
五娘做生意,也不悭吝。有时侯,人家拿一个输完液的瓶子来打酒,本来,那酒灌到五百毫升的刻度上,便是一斤,但她却干脆给他灌满,说:“这二两酒,送你了。”或者,人家来兑豆腐,碰上刚好有剩下一“坨”的,他便对人说:“这一坨送你了。”那人家听了自然高兴。于是口碑便传下来,村里人都念她的好。
就这样,靠着“酿酒、喂猪、打豆腐”,五娘一个单身的妇道人家,带着一个抱养的女孩,日子却过得比村里其他人家都宽豁。
其实,我跟五娘抱养的女儿是同一年的。她是五娘男人堂弟家很小的孩子,所以叫满秀。那堂弟家子女多,日子过得紧紧巴巴。那一年,那堂弟忽然提出来,想把个很小的女孩送人。五娘听说后,便要了过来。
我跟满秀同年,又是同一年入的学。我们一起从小学读到初中,又从初中读到高中。我们一直都在同一个班、同一个年级。每一年,每一个新学期开学,当别人都还在为几块钱学费发愁时,她就已经率先拿到新书了。这事,一直让我们眼馋。而我,几乎每一个学期开学后,都要借上一回上一届同学的旧书读几天,才能拿到新书。有时候是父亲缓几天凑够了学费,有时候是父亲找到学校的老师垫付了学费后再还给老师。所以这事在我的记忆里,尤为深刻。
小学很后那一年,开学好几天了没拿到新书,我便不愿去上学。后来,是父亲向五娘借的钱交了学费,我才开始重新上学。
就凭着“酿酒喂猪打豆腐”,五娘独自一个人坚持送女孩满秀读书,并让她顺利地读完高中。后来又送她读完了中专。
我们的高中,是在乡(或者公社)中学读完的。那时候,我们乡中学还办有四个高中班,每个年级各两个班。那时候的高中只读两年。初中毕业那年,正赶上恢复高考,我们便都顺利地升入了本校的高中。那也是我们乡中学开办的很后一届高中。那一届高考,我们学校没一个同学能够考上。
后来,五娘不甘心,便托关系将女孩满秀送入县城的中学,复读了一届。就在复读完以后,满秀顺利地考入了市里的卫校。毕业后,便分在市医院当了护士。
从此,满秀便成了城里人。后来又找了个城里的男朋友。几年后,满秀生下一个孩子,准备从娘家叫一个人去城里帮她带养孩子。消息传出后,村里人都说:五娘这回可以进城里去享清福了。
但也有人说:只怕五娘把人家孩子带大以后,这孩子便成了别人家的了,没准她会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接进城里去给她带养孩子哩。这话说的自然是满秀。
但五娘听了却说:“如果她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去,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,养的亲不如生的亲嘛。”
不过,满秀也没有忘恩,还是将五娘接进了城里。后来的日子,五娘一直跟着夫妻俩在城里过。当然,还带着一个孩子。
这一去好些年,五娘便再没有回过乡下。许是老了,不想再走动了。许是这边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。一个女人,她嫁来这里之前,原本就是一个外乡人。而从这里再到另一个地方去,她也一样只是个外乡人而已。她在这儿原本就已经无依无靠,而男人又撂下她先走了,她又什么可牵挂的呢。她的整个身心,或许都倾注在她养女儿身上了。
前些年,忽然听说五娘走了。她临走前,没有提出任何要求,也没有想过再回到她曾经的乡下与男人“同穴”。毕竟在城里生活久了,她也早习惯跟城里人一样过日子了。她也挺想得开,死了后便让人一把火给烧掉了(火化)。
有人说,五娘这一生,也没做下过什么大事。可她一个女人,一个庄稼女人,她又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呢。能一个人把日子过下来,并能平平淡淡地过,她就已经功德圆满了。
村里人都说,五娘这辈子不容易,一个人替人拉扯大一个女孩,并将那女孩送进了城里。说起这些,庄稼人眼里满含辛酸,也满含羡慕。
在庄稼人眼里,这便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。
北京很好的癫痫医院西安市癫痫去哪里看西安哪里可以治癫痫